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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庚子秘密 保命玉墜 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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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啥、啥意思呀?”

“咳,是這樣啊,今天有多少我收多少,當即就給你結了錢,然後暫時先不要了,若日後再有要的,我第一個就來找文娘子!”

拉扯了半天,總算說了出來。

原是這生意到今天算是黃了!

秦深心裏也明白,粗不粗賤的,也只是拒絕的借口,真正讓樊樓不再需要酸筍的理由,恐怕還是因為錢氏——現在市面上酸筍子越來越多,莫說各大飯莊,就是小二葷鋪子也能輕易弄到,它們學著樊樓的菜色樣兒,朝著市井食客售賣。

如此,樊樓本獨樹一幟的平價招牌菜就顯得很可笑了。

秦深若要破局,只能推陳出新,讓自己的筍子和錢氏的區別開來!

那麽其中關竅,就是靈泉空間裏的水!

趁著秦深沈默的當口,邊上的廖氏忍不住了,她抿了抿唇,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:

“小哥兒,嬸問你句實話,是不是因為最近賣去京城的筍子太多了?”

夥計尷尬訕笑,搓了搓手心回道:

“嬸子心裏明鏡似兒得,何必再問呢,我也是個跑腿做事的,只是說句良心話,外頭那些味道也差不離,價格卻要得賤了許多,一來二去的,樊樓定價的筍菜,誰還來吃呀?”

“可、可當初不是簽了文書,只咱們供樊樓一家,要別人仿做的冒出來,也不能算咱家的錯處哇?”

廖氏有些急了,在商言商,生意人真是現實,一旦自己無利可圖就絲毫情面不講了。

“哎喲我的大嬸子誒,這不沒說是你家的錯處嘛,若外頭那些酸筍子是你家放出去的,那不單單是停止合作那麽簡單了,那是要去衙門吃官司的!”

秦深在一邊靜靜的聽著,她掃了一眼院中腌下的筍子。

有一壇是晌午邊剛腌下的,是用靈泉水腌的,剩餘的四壇是早些時候腌下的,正等著這兩日樊樓來收。

“小哥兒,你今兒要把筍子全拉走麽?”

秦深有些為難的問道。

“是,有多少拉多少,是咱老板娘吩咐的,算是幫文娘子清了家裏的存貨,不叫你虧了去。”

秦深還未回話,邊上的廖氏插嘴道:

“有有,我這就給你備下,能賣多少是多少啊,老板娘真是個善心人呢!”

“娘!”

秦深低沈下嗓子,叫了她一聲,趁著夥計不註意之時,給她輕使了個眼色,示意她別再說話,一切都讓自己來應付。

笑了笑,秦深轉頭面向小夥兒,抱歉道:

“我娘心急了些,一聽說日後生意沒得做了,就想著趕緊脫手——我家雖是寒門農戶,但入了生意門,也願講個誠信二字,其實這幾缸筍子都還是未成的,恐怕還要四五日時間……”

“啊?不聽說早就腌下的嘛?”

“因沾了油腥所以廢了兩缸,索性就重腌了!這樣吧,您今兒個先回去,五天後,我親自拉著貨兒去樊樓,到時候生意能不能續,咱們再論?”

夥計心中冷笑:怕是想拖延時間趕緊多腌幾缸吧?能賣多少是多少,這女兒可比當娘的精明多了!可惜憑你算計,四五日時間又能腌得了多少,筍子生意樊樓是定不會再續了,罷了罷了,幾百個錢的事兒。

“也好,那就時限五日後,可不能再拖了。”

“自然自然,你放心。”

秦深滿口應下,見人說完話就要走,留不住坐下來吃飯,便也隨他去了。

送了夥計出門,秦深轉頭回來,只見廖氏一臉疑問的盯著她看。

“再拖五日,為得是多賣一缸酸筍?那要不要我多去買幾個大肚壇子,咱們抓緊腌一些?”

秦深笑著搖了搖頭:

“娘,別問那麽多了,快再去添兩道菜吧,咱家的生意黃不了,還得越做越好哩!”

廖氏拿這女兒沒辦法,她總歸是個有主意,她說能成那便一定能成。

苦笑一聲,擦著手裏的油,扭頭要往竈房去,一邊走一邊問道:

“木須壇子肉?再炒個豇豆?”

“好!豇豆要肉沫的,娘,多添些豆油,太素凈啦!”

“哎呀!知道了,你個饞鬼托生的……”

036雕蟲小技

天公作美,接連的幾日都晴好不落雨。

晌午邊的時候,大日頭對著腌筍的壇子連烤五日,總算趕在期限內腌好了筍子。

夜裏,秦深撬開壇口處的封泥,見筍皮嫩白亮滑,像添了增白劑似得,酸溜溜的味直往鼻子裏鉆。

嘗過一片後,就是秦深自己也深感意外!

靈泉水腌出來的酸筍子,竟一絲澀口感都沒有了!

這本是萬萬做不到的——就算不用竹筍,改用一季才有挖的冬筍來腌,也不可能有這般的口感。幾口筍子下去,先是酸脆爽口,漸漸又泛上了泉水特有的甘洌味兒,吃罷覺口齒生香,津液泛濫,叫人胃口大開。

廖氏吃了讚不絕口,稱比原先腌得好吃多了。

庚子和荊禾嘗了一些,跟著點頭,說是明個兒一定要讓樊樓老板娘再嘗嘗,興許就願意同咱們繼續做買賣了。

秦深心裏松下一口氣,自己料想的沒錯,那靈泉水果真是個好東西。

至於怎麽續約,她也有個主意——不僅僅要繼續給樊樓供貨,她還要提價哩!

這次去京城送貨,算是全家總動員,除了娘親廖氏因懷著身子,未出頭三月不宜車馬勞頓,一路顛簸,所以留著看家,但庚子和荊禾都跟著去秦深去。

晚上準備了些東西,捎帶上三個人路上吃的口糧和水囊,另花三十文錢,提早包下了村口那輛牛車,等第二日天一亮,幾個人便出發進城。

……

牛車上,庚子揉著困意惺忪的眼睛,見秦深還背了個衣包袱,不由好奇問了一嘴:

“娘,你帶衣服做啥?”

“嘿嘿,自然是有用的咯。”

秦深說罷,偏頭看了一眼邊上的荊禾。

倒是荊禾略顯得有些局促緊張,他撓了撓頭,心中暗嘆:這法子管用麽?總之他是弄不懂了……

一直到晌午飯口時辰,幾個人才到了南城門外頭。

問人租借來一輛板車,抱著腌筍壇子上去,秦深又不知從哪裏角落尋來些秫秫稈兒,給大肚壇子蓋了個嚴實。

並沒有著急拉去樊樓,她反而把板車推到了一處偏僻角落。

接著,秦深給庚子買了一包香酥蠶豆,還把身上的幹糧、水囊都留給了他:

“你在這兒等著,餓了就吃,渴了就喝,等著我回來找你,記得把酸筍壇子看好咯。”

庚子跨坐在車轅兒上,用衣兜裝起蠶豆,小臉冷峻著,正色點頭:

“別怕,我和筍子都不會叫人騙去的。”

秦深拍了拍他腦袋,心中好笑道:我怕什麽,誰有能耐騙了你走?那也是他倒了血黴了!

妥善安排好庚子後,她又拉上荊禾到胡同裏的角落,抖落開衣包袱,拿出文瑯的一身衣服還有些黑黢黢的鍋底灰。

“你快換上,我替你梳頭束發——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別扭什麽,在我面前你還害臊了?”

“不不,師傅,我總覺得想不明白,咱們這是要去騙誰啊?”

秦深嫌他磨嘰,收好鍋底灰後,她自己動手上去便剝了荊禾的外衣,一邊捯飭衣衫,一邊回聲:

“我也是猜得,不過說騙多難聽,咱們家窮,還不讓一件衣服兩個人穿了?”

“好吧。”

秦深下手利索,替荊禾穿衣束發,打扮皆和文瑯一般。

不過荊禾身量還短了些,不如文瑯那般頎長挺拔,芝蘭玉樹的氣質也缺著三分,好在只是為了一時糊弄,不至於那麽較真。

荊禾一路低著頭,由秦深挽著往樊樓走去。

他們倒也不進門,直接從門前晃悠過去,拐了個彎,繞到了後頭去了。

她的腳步很快,幾乎是從窗戶邊一閃而過。

秦深不確定那個黑衣男人有沒有看到她,總歸賭上一把吧!

到了後門邊兒,一棵兩人合抱的槐樹下,秦深讓荊禾背著樊樓佇步而立。她與之相對,餘光處輕瞥,忽見一黑影掠過窗邊,轉瞬即逝,她心中暗道:果然在!

時不我待,等他認出這個文瑯是假的,就白扯淡了!

秦深立即開始了她的表演。

伸手捏上了荊禾的肩膀,她面容驚恐,尖聲質問道:

“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!啊?你是等著東廠的人來殺我對麽?我死了,倒全了你克妻的名聲?”

荊禾一臉懵逼:“啊?”

“我不聽!”

秦深不用荊禾搭戲,這本就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:“我不聽我不聽,你都是騙我的!與其死在魔頭的手裏,我不如先殺了你,咱們做一對黃泉夫妻吧!”

“不、不……”

荊禾有點慌張,師傅這是中邪了?之前不是這麽說的啊。

“不什麽不!看刀——”

秦深當然沒刀,她並著劍指,從衣襟裏掏了出來,角度刁鉆的捅向荊禾的肚子。

荊禾本能躬身,還未來得及慘叫,突然一陣冷風過!

他整個人便騰空而起,在空中飛了好幾個旋兒,等落地了,人還是驚魂還未定的。

秦深瞧準機會,上去猛地撲住了那黑衣男子,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不撒手:

“你!你是不是東廠的人?”

男子一臉錯愕,見救的人並不是文瑯,他古銅色皮膚上,升起了一抹被愚弄的慍色。

“放手。”

淩然之音似寒冰,一如既往的冷漠中,這次卻摻雜了一些氣急敗壞。

“你不能傷我,連東廠督公衛槐君都不會殺我,他是你的主子?你奉命保護文瑯?”

“……”

男子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在套話,他很快就恢覆了鎮靜。

無視她像條八爪章魚一般掛在自己身上,他依舊如蒼松直立,巋然不動。

“那好,我不問你了,你幫我一件事好麽?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不幫?那我等文瑯回家了,說樊樓有人欺辱我,說是奉了東廠督公的命令,你猜他怎麽想你?”

秦深這話一出,男子堅毅的眸光變得有些松動……但因他知曉這是無恥的威脅,故而仍咬緊牙關不吭聲。

“好吧,那就當我沒來過吧……哎喲!”

她松開了男子的胳膊,往後退開一步,便在此時,她假裝腳底一滑,整個人往後面栽去!

男子猝不及防,沒有考慮太多,伸手就去撈人——他的手攬住了秦深腰下,‘不小心’蹭到了她的臀,待救了人起來,他立刻松開了手。

只是還是太遲了。

秦深笑盈盈看著他手心裏的鍋底灰,再扭身,瞅了瞅自己裙後黑乎乎的大手印。

感慨一攤手:“看吧,都說寡婦可欺,原來我這種宦門家的小媳婦……才……才……”一邊說,一邊假哭抹淚,眼瞅著這聲越來越高了,男子終於忍不住了!

他笨手笨腳上來捂她的嘴,卻不想手心的黑灰,這下全抹到她的臉上去了!

“你!你個登徒子,你還敢摸我的臉?”

“我、我不、不是……”男子著急解釋,越急越結巴,越結巴臉越紅。

秦深看著他這反映,心裏有點愧疚:媽呀,把這鐵塔似得黑炭男人逼成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?

“說,幫、幫什麽?”

到最後,男人徹底放棄了,耷拉個腦袋,像個小媳婦一樣,只敢瞅著自己的鞋面兒看。

秦深吸了吸鼻子,拍了拍他的肩,小聲道:

“哥們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“太簇。”

“太粗?”

秦深嚇了一跳,不知是不是閹多了,得了刀子匠的職業病,眼神直往他下半身瞥——衛槐君可以啊,給手下取名字都按這標準?

太簇疑惑的看了過來,其中眸光正直,絲毫沒有猥瑣之意。

秦深清了清嗓子,調整了心態後道:

“對不住,呃,太粗,你能先幫我搞一套衣服來麽?”

037續約

樊樓。

堂內小軒數楹,位置雅潔,檀木幾椅,鼎彜雜列。

正是飯口時分,堂下坐客滿滿當當,觥籌交錯,佳肴擺桌,迎門夥計來往相送,忙得腳不沾地兒。

“南二桌一道清蒸小雞、紅油海參菜馬前嘞——”

跑堂夥計高聲穿堂,忙碌在眾多食客之間。

所謂菜馬前,也是催促後廚抓緊上菜的行話兒。

現下最是跑堂夥計忙碌的時候,這邊添菜、那邊喊著上飯、這桌等著加湯水,那桌又要結賬了。

大堂裏俱是鼎沸人聲,喧闐非常。

這時,有個身著錦衣的白凈小公子進了樓,他身後跟著個扈從,惹得堂中食客紛紛側目,低頭竊聲私語。

倒不是他們沒見過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,這裏誰人不是出自朱門高第?只是他身後扈從太不一般,竟是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!

他們心中皆有疑問:這臉生的小公子究竟是何來頭?

……

荊禾迎著眾人探尋的目光邁步而進,他上身著鴉青色雲錦直裰,下身穿著白綢袴、錦帶佩玉,頭戴介幘,腳上一雙厚底皂皮靴,顯得貴氣十足。

除了臉上還有些惴惴不安的表情,他整個人氣質一變,脫胎換骨,再無農家小子的村土氣了。

太簇換下那身低調的玄色勁衣,高調穿起了飛魚服,配上繡春刀,亮出了自己的身份。

他一聲不吭護在荊禾身後,也跟著進了樊樓大堂。

迎客的夥計有些傻眼,定下自己慌亂的小心臟,怯生生上前相問:

“兩位爺,大堂還是樓上雅間?”

荊禾牢記秦深的話,堅決不去雅間。

他環顧了一圈兒,見大堂已無位置,不免皺起了眉頭。

夥計是何人精兒,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:也有些公子哥兒喜好熱鬧結交,不願意上雅間吃,大堂沒了位置,給他挪就是了!

“您稍候!”

話畢,他倒騰著小碎步,到了靠南窗邊的小桌前,躬身側耳說了幾句,無非是免賬雲雲的話兒。

本來那食客就小酌了幾杯,借著酒勁開始撒臆癥,心想著誰少錢了?稀罕這句‘免單’

他剛想拍桌嚷嚷,可一見對方是東廠錦衣衛護著的人,當即就慫了!萬不敢再叫夥計免單,他掏出銀子放桌上,屁都不敢放一下,汲著墻跟兒,立即賠笑著逃出了大堂。

荊禾詫異萬分:他第一次狐假虎威,便看到了權力的威懾力,這種異樣的感覺讓他心裏癢癢的。

由夥計引著,荊禾坐到了楠木方桌前,太簇則立在他身後,並不跟著上桌——這也算是確立了倆人主次身份,叫邊上原以為是他倆是結伴而來的食客,大為驚嘆!

夥計麻利的端上一盞香片茶,還有瓜粒小糖豆,幹果小碟四盤。

“爺,吃些什麽?”

夥計指了指櫃面上邊,那一溜兒懸下的木頭菜牌,恭敬的問道。

荊禾順其所指看去,聽著他一一介紹著。什麽炒蟹粉、松鼠黃魚、紅油海參、燴兩雞絲好些他從未聽過的菜名。

他不認得字,唯一記下的,還是秦深方才在外頭寫給他看的‘筍子肉片’這四字兒。

大概掃了一眼,沒見著酸筍子的菜牌,也沒聽見夥計介紹,心中便知樊樓現下已經撤了菜牌,不賣酸筍了!

荊禾不動聲色的端起茶碗,只喝茶不說話,叫立在邊上的夥計萬分尷尬。

“爺可是沒看中?或者您想吃些什麽,小的上後廚吩咐一聲,管它天上飛的水裏游的,但凡京城買得到,小的一定給您弄了來。”

“我聽說,前陣子樊樓有道酸筍子,味道清口下飯,我這幾日胃口不佳,特意為了它來的,怎不見菜牌?”

荊禾照著秦深吩咐下的話,照本宣科的背了一遍,只是添上了幾分自己琢磨的表情,更加真實可信一些。

夥計堆著笑意,心裏愈加篤定這位小公子來頭不小——怕是家裏吃膩了山珍海味,只為了一味山野賤物特地尋著來。

“那筍子外頭遍地都是,樊樓賣了幾日,點的客人少了,便也撤了菜牌,本就是吃個新鮮勁兒嘛——當然!您若想吃,我立刻上外頭買去!”

來了!

聽至此,荊禾換了一臉慍色,不輕不重的擱下手裏茶盞,沈聲道:

“我要是稀罕外頭的筍子,何必來你們樊樓?!你敢拿那些爛東西糊弄我?”

夥計叫他斥得渾身一顫,忙擡眼去看他身後的太簇。

那人闔目養神著,雖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可手還搭在繡春刀鞘上,似乎下一刻就會抽刀汲血,恐怖非常。

夥計連聲解釋道:“是小的爛了舌頭,嘗不出好壞來,您別介意……咱樊樓的筍子只一家供的,那坊主娘子住在三十裏外的灘頭村,來去得小半日,怕是現在去取,會耽擱爺您用膳的時辰吶!”

荊禾心裏呼了一口氣,淡然添了句:

“無妨,我等就是了,你速速取回來。”

“好、好、小的馬上去。”

夥計低頭,用袖子口擦了擦腦袋上的冷汗,同邊上幾個跑堂夥計小聲道了句:

“我出去下,你們把人伺候好了,等老板娘她回來,記得也同她說道一聲……”

說罷,來不及換身便服,便匆匆從後門跑了出去。

他從後院畜生棚裏,牽了一頭小毛爐,推開院門就要趕去灘頭村,心裏還嘀咕著:

說來也是到了日子,那文娘子也該送筍子來了吧?

罷了罷了,等不住她了,還是自己先跑一趟吧!也是奇了怪了,樊樓和外頭筍子的味道,難道真不一樣麽?

秦深在後門拐角處候了半日了。

半個時辰前,她與荊禾交代完畢,等他和太簇走進樊樓後,她立刻去找回了庚子。

兩人推著板車到了地方,踮腳伸脖,只為等那夥計出來,上演一出“雪中送炭”的偶遇。

“小哥兒!巧了!這是上哪兒去啊?”

秦深眼尖,一眼就看到牽著毛驢出來的樊樓夥計,她立刻揚著笑臉,拔聲同他招呼上。

“哎喲,文娘子,可是巧了,你這是來……”

“送筍子的!”

秦深開門見山,掀開了身後板車上的秫秫桿兒,露出了一只黑黢黢的大肚壇子來。

夥計連聲喊娘,笑得兩眼瞇了起來:

“我說呢,約好了五日期限,文娘子是個講信的人,算算時辰這會兒也該到了,果然守時啊,走走、我與你回去結算!”

“小哥兒你這不是要出去麽?要不等你回來?我不急的。”

秦深不忘矜上三分,聽他如何應答。

夥計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去灘頭村催筍子的,他只說家裏原先有些私事,既碰上筍子了,便先結算要緊。

秦深笑笑,不僅不會戳破他,還要誠懇道謝一番。

倆人各懷心思的客套著,推著板車進了樊樓後院,來到了竈房外頭。

夥計喊了人,催著快些把酸筍壇子搬去炒菜,然後從賬房處借了個算盤出來,想要一次性給秦深把筍錢結算清了——

“不必忙,先緊著後廚炒菜要緊,我歇歇腿兒,回頭再算也是一樣的,而且我看小哥兒你這急切勁兒,莫不是堂裏還有客人現等著吃?”

他尷尬笑笑,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。

見秦深不急著拿錢,便道:“如此也好,你先歇上一會兒,小茶房坐著茶壺,自己倒水喝就是了,別外道!我前頭還得招呼,回頭來找你……”

“成,你忙去吧——”

秦深溫笑送了他走,斂著粗布裙子,挑了一處幹凈的馬劄坐下,心裏輕念了聲:

“等你再出來的時候,便不是原來的價兒咯~”

……

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那夥計滿頭是汗的跑了回來,說話都有些結巴:

“文、文娘子,筍子……筍子還有麽?只這麽一壇麽?上次去你家院子,不是腌了好幾壇麽,完全不夠用啊,我這前頭還欠著好幾個菜呢!”

夥計自己也要瘋了!不知怎麽回事,今天送了的筍子炒出的菜竟然會那麽好吃!

方才那錦衣小公子吃得滿口生香,生生下了兩大碗米飯下去,惹得邊上食客紛紛要跟點,他迫不得已,只好重新把酸筍子的菜牌掛了回去。

這下好了,一個兩個吃得大聲發讚,後廚竟不接別的菜了,鍋子裏全炒上酸筍子了,一壇子腌貨,大半個時辰便銷售一空!

吃過的嚷著明個兒還要來,他們提起外頭泛濫的筍子,大都不屑一顧,只說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,如何能比!

這也讓他徹底昏頭了……

夥計順了氣,打算多問她定幾缸酸筍子,看這行情大有錢好賺,老板娘也決定會同意的。

“明個,明個還能送一撥麽?或者我來拿也行!”

“再沒有了,今兒是最後一撥,這不是小哥兒上次自己說的麽?”

秦深端在那裏,眸間笑盈盈的,擺明了就是要看他自己打臉的好戲。

038登門送錢

“我……我有說過這話麽?”

夥計一臉和善,搓著雙手,滿臉是討好的意味。

秦深笑而不語,倒是邊上的庚子還沈著臉,硬邦邦頂了句:“說過,我娘一直記著呢,早把家裏的筍缸都賣了,不打算做這門生意了。”

夥計打哈哈,笑著有些尷尬:

“誤會,一定是小兄弟你誤會啦!我絕不是這個意思,有錢大家一起掙,怎麽還能把財神爺擋在門口的道理哇?”

秦深順著庚子的話說下去,搖頭道:

“不瞞你說,家裏確實已經把筍缸都變賣了,我打算請個佃農,好好拾掇家裏幾塊孬地,待了肥了地,正好趕上下冬麥子,那明年就是正經的莊稼人了”

頓了頓,秦深迎上他眼中的討好,不緊不慢道:

“況且筍子這種生意路,總歸不是長久計,憑誰一句話,說不收就不收了,指著這個吃飯,豈不是整日提心吊膽的?”

夥計算是聽出來了,文家娘子心裏是窩著火的。

心思流轉下,他只好猛地一拍大腿,掐著笑,連哄帶騙地黏了上去:

“哎喲,瞧我這破嘴,都是誤會!東西好哪有不收的道理,娘子若信不過,不如咱們簽個文書,按著年來算計,保準不會中途黃了生意,叫你吃虧的。”

秦深心中冷哼:話既說到這個份上了,他卻只肯口舌安慰,半點不提補償銀子,讓她重新去辦置腌缸?更別說出錢添價兒,以示誠意。

光動動嘴皮子,就想哄著人當牛做馬?呼之即來揮之即去,真是想得美!

搖了搖頭,秦深斂去笑意,不再接茬兒,只說要結賬。

“小哥兒既然忙好了,不如與我把賬結算了,五十文一斤,這壇子只十斤罷了,五百文錢——勞煩數半吊錢給我吧!”

“不不!錢是要算的,生意也得繼續做哇……”

夥計遲遲不掏錢,生怕秦深收了錢就走了,只無賴的拖著,定要她答應下繼續供貨才肯付賬。

懶得再聽他的哄騙話兒,秦深也不再追要,只冷冷抿著笑意道:

“小哥兒與我糾纏也是無用的,時辰不早,我得出城去了,一日只一趟回灘頭村的牛車,若錯過了去,我和家裏小子怕是要露宿街頭哩。”

“文娘子!你聽我說……”

巴拉巴拉他又扯了一通閑篇兒。

“最後問一遍,這半吊子錢兒,小哥兒你給還是不給?”

“……”

夥計急得直撓頭,只說給,一定給,只是要先談續約的事兒。

“好,那你留著吧,照著市面印子錢的利兒,只當我借了你用,你何時要還錢了,勞煩騎著小毛驢,來灘頭村尋我一趟吧。”

說罷,秦深沖他勉強一笑,然後拉起站邊上的庚子,頭也不回的朝外頭走。

“別介兒,別走哇!”

夥計這會兒才知道悔了!

他忙掏出準備好的半吊錢,追著要去塞給她,可秦深目不斜視,連看都不看他一眼,更別說伸手接錢了。

她只顧著自己提步走,除了偏頭與邊上的庚子說話,半點不理他。

夥計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,屁顛追著人,求人收銀子,好話說了一大筐,她只當不認識他——路上行人紛紛側目,取笑指點,他一時臊了臉,不敢再繼續追纏下去了。

原地佇步,他恨恨跺了跺腳,雖心裏不願意承認,但無可否認的是:

這個醜女人,真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兒!

秦深沒有收這半吊錢,不是看不上,而是不能收。

收了,日後腌的筍子,還得用原來的價兒賣給樊樓,還是她央求著別人辦事,掙不掙錢的全在別人的手心裏攥著。

要想改變這種被動的局面,她只能先把架子端起來,姜太公釣魚,願者上鉤唄。

況且,她對自己的靈泉酸筍極有信心,一旦和市面上錢氏的酸筍區別開來,她就不愁樊樓不把她當塊招財石來供著。

出了城門,她和茶寮鋪的荊禾碰了頭。

他已換下了那身錦衣,穿著自己的粗布褐衣,腳上也是那雙沾著泥灰的麻線鞋。

太簇人已經不在了,他倒是沒拿回那身衣服,頗為慷慨的送給了荊禾。

秦深見荊禾懷裏抱著個布包袱,小心翼翼的揣著,沒來取笑一句:

“小公子,吃了一頓珍饈百味,還賺了一身雲錦華服,沒叫你白辛苦演上這一場哇。”

荊禾臉紅臊著,悶聲道:

“我就是個窮娃子,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,師傅慣會取笑我。”

秦深笑嘻嘻道:

“那你把衣服給我,我瞧著能值幾兩銀子,現在時辰不晚,還來得及去典當,剛好給你添上,進宮也好有個傍身錢兒。”

沒有提他老父的看病錢,只因不想拿孝道綁架了他,這衣服是太簇送他的,該如何處置,也只有他自己做主。

顯然,荊禾也有過這個念頭,一直猶豫萬分。

他手指緊緊扣在包袱結扣上,骨節也襯得發白,最終還是沒能下得了決心,只搪塞了一句:

“恩……穿臟了,回去先洗洗,下次進城裏頭來,我拿去典當了,也能比現在多當幾個錢。”

秦深笑笑不再說話,等牛車慢悠悠的來了,三人上了車,晃悠悠的歸家去。

後兩日,秦深也沒閑著,喊荊禾四下去搜羅竹筍來。

只是做的隱蔽了些,沒有大張旗鼓的叫人知道,院子裏腌筍的大缸也撤了好幾個,搬出了不少芥菜來晾曬,逢人只說不做筍子生意了,留著缸也浪費,不如腌點芥菜自家吃。

到了第三天,樊樓的夥計終於上門來了。

不是騎著小毛驢來的,而是架著一輛闊氣的馬車,拉了一車的禮物過來登門拜訪。

改了從前隨意的態度,他衣冠整潔,笑容和煦,兩只手提滿了東西敲開了秦深家的大門:

“文娘子,是我呀!”

伸手不打笑臉人,秦深應付著回笑道:

“什麽風吹了您過來,鄉下地方路難行,小哥兒請裏頭坐吧。”

“不難行不難行,日後還得隔三差五的來,多來認認門也是應當的——喲,不必倒茶啦,真是叨擾娘子你了。”

秦深在院子裏擺了小桌椅,倒了碗涼水給他,跟著斂裙坐在了對面。

“小哥兒這番來,是為了——?”

“噢!事兒是不急的。”他先把手上提來的東西放到了桌上,一一介紹道:

“這是京城一品居最好吃的醬菜,風味俱佳,下飯最好;這是梨花釀的百花糕,禦供大內宮苑的,不甜不膩;還有金絲蜜棗、蘇膾南羹、糕蒸桂蕊,香櫞佛手……”

秦深失笑一聲,拿手背輕輕擋開,老實道了句:

“無功不受祿,這些東西哪裏是我這種鄉下婦人吃得上的?小哥兒折煞我了,還是都拿回去吧,咱們有事說事,家裏的豬娃兒我還沒餵呢。”

搓了搓手,夥計也只好開門見山:

“其實……我今天來,是為了給文娘子送錢的!那半吊錢,和著利錢兒,還有重新買缸的錢,我統統給你送過來了!”

說罷,從懷裏掏出兩吊錢來,嘩啦啦捧到了桌子上。

秦深險些一口茶噴出來。

究竟是什麽,讓一個摳門的小夥兒子,變得如此上道了?

“那日是我的氣話,哪敢算什麽利錢,留我半吊就是了。”秦深解開串繩,撥出半串收了起來,然後站起身沖他抱歉一笑:

“晚上還得下地幹活,留不得小哥兒吃飯了。”

這就算下了逐客令了。

夥計只當自己聽不懂,蹭得站起來,一邊擼袖子一邊眼睛豁亮道:

“下地?是鋤地保墑?還是要間種啦?從小在家我就幫我我爹幹農活,鋤地扶苗兒我都是一把手,叫我來幫忙吧,家裏的地在哪兒呢,我這就去了!”

“……”

秦深嘆了聲,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,雖然他上門相求是自己料到的事兒,可他這豁出臉皮不要,死纏爛打的本領,真的叫她服氣了。

“說吧,你到底幹嘛來了?”

夥計緊抿著唇,翕動了兩下,下一刻竟生生憋出兩行眼淚下來!

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抱住了秦深的大腿,一邊哭一邊嚎:

“這兩吊錢是我自己的錢,求你收下吧……只當我向你賠罪了哇!兩百錢一斤!兩百錢一斤!求求你……繼續給咱們供筍子吧,那些爺們再吃不到筍子,非把咱樊樓砸了不可哇,我今兒要是拿不回一句準話,老板娘定叫我卷鋪蓋滾蛋啊……”

兩百文一斤,這個價算是到位了。

假意為難的不說話,由得他哭,等他哭嚎的嗓子都啞了,她才輕嘆一聲:

“那當時說的,送滿一百斤後——”

“給!送滿一百斤後,每斤另給二十文,直接簽兩年的文書,若樊樓違約,賠給娘子你一百兩整!”

聽到秦深松口,夥計馬上停了哭腔,他麻溜伸手抹幹了眼淚,下一刻就換上了一副笑臉。

“好,白字黑紙,簽吧。”

“誒!我的好姑奶奶誒,簽!簽!馬上簽!”

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,兩人按下手印,落地砸坑,這事兒算是落定了。

臉上一副死而後生的喜氣洋洋,夥計哼著小曲兒,跨坐車轅兒,一振馬韁便趕車回去報信兒了。

定了五日後先交貨,有多少給多少。

秦深站在院子裏,看著已經腌下七七八八的酸筍,由不得松了口氣。

這次的生意,總算掉了個頭兒,主動權終是她自己拿捏在手中了。

039遭竊

秦深想過了,兩百文一斤聽起來嚇人,其實並不算賣得很貴。

一來,她獨家供貨給樊樓,沒了其它銷路,自然要算幾分獨家費在裏頭,且有時候擡高價格也是一種區別優劣的方式;

二來,靈泉不像一般泉水,取之方便,為了掩人耳目她隔幾天去洗一次澡,只能取十幾罐靈泉回來,一次至多也只能腌下兩三壇筍子。

物以稀為貴,賣它兩百文一斤,一點也不過分。

雖腌得少了,但腌得更加細致了。

大肚缸子換成了三只陳年腌菜的小壇子,濕泥封口後,在東屋山墻瓦沿兒的下一溜兒擺開,這兒既能避著雨水,又能照全了日頭。

只等五天後啟封,檢查過後再拉去京城樊樓。

到了吃夜飯的時間,秦深在院子裏擺開桌椅,拿來了碗筷——因家裏留了王嬸吃飯,所以多備了一雙碗筷,她還去小貨棧打了一斤豆腐、沽了二兩黃酒回來熱著吃。

王嬸子是喜吃酒的,從前在老秦家的時候,就和廖氏相厚些。

今日她往京城去了,廖氏托她帶了些東西回來,給了跑腿謝錢她不拿,那就只好請人留下來吃了飯、喝口小酒再走。

天漸漸熱了,沽來的黃酒,秦深只用小爐子熱了五分溫熱,便取了下來。

“有勞嬸子了,這陳年的菜壇子本是有錢無處買的,我去過幾次京城集市,一次也沒尋見過。”

“客氣啦,運道好叫我給碰上了!”

秦深替她斟了碗酒,廖氏又陸陸續續把菜端上了桌。

大碗白菜豆腐燉甘薯粉兒、摻了少許雜面的窩窩頭、醋溜炒白菜兒,這些都是平日吃的家常菜,為了王嬸,廖氏還特意加了一道硬菜——是用豬板油碎切,混著雞蛋黃和竹筍絲兒,加蔥白肉汁混著煮出來的豬油丸子。

一出鍋,就肉香四溢,伴著筍子清香,叫人食指大動。

王嬸才聞著味,就已饞得不行了,她拍著大腿道:

“喲,真是好香,這丸子裏頭添了筍子吧?不得了,怪不得外頭說,你家賣給樊樓的筍子,味道頂著天的好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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